鎌倉幕府北条氏一門人物介紹(一):本該成為北条氏嫡流的北条政範(ほうじょう まさのり)

一、註定出人頭地的北条貴公子──北条政範的出身
在談論北条政範時,不得不稍微提一下他的母親牧之方──北条時政的繼室。
牧之方家族出身可追溯至平安時代創建藤原攝關家全盛期的藤原道長其哥哥藤原道隆,因此其乃出身於京都貴族家庭。在政治鬥爭中敗給藤原道長的藤原道隆其次子藤原隆家四代後的藤原宗兼就是牧之方的祖父。藤原宗兼作爲親信侍奉白河法皇,在京都也是具有勢力的貴族;另外藤原宗兼的女兒是平清盛的繼母,也就是向平清盛請求放過源賴朝一命的池禪尼。
牧之方的父親是藤原宗兼的兒子牧宗親,伯母是池禪尼,是京都屈指可數的貴族出身。
從這樣的貴族家庭迎娶妻子來看,北条氏似乎有意與京都建立關係,提升北条家的地位,希望不再只是伊豆小小的一介武士。

雖然北条時政之前已經和伊東祐親的女兒生下北条宗時及北条義時兄弟,另外還與其他人生下北条時房等兒子;即使由他們繼承,北条氏仍只是伊豆地方上的有力武士而已。

北条時政和牧之方在源賴朝舉兵之前就已經結婚並生下一女,然而經過將近十年的殷殷期盼,終於在奧州合戰當年─1189年─生下唯一的男子──北条政範。

北条政範出生2年後,在北条時政未陪伴牧之方的情況下,與牧氏一族上洛。據說上洛的目的是爲了氏神奉幣,拜訪了與牧氏家族有很深淵源的寺廟及貴族們。雖然如此,但很難想象母親會長時間離開嬰兒,因此推測小時候的北条政範也跟著母親一起上洛。這種行為相當於向京都的有力人士展示北条政範的面貌,作爲北条時政的嫡子,向關係人士拜託今後的照顧。

另外,在牧之方上洛之時,還留有源賴朝和其他御家人們作爲餞別贈送禮物的記錄。對於源賴朝來說,牧之方不僅是岳父的繼室,也是與京都聯繫的管道這層重要的意義;再加上自己在平治之亂中差點被處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池禪尼的侄女可能還比北条時政更重要、更特別,因此不可能不給予優厚待遇。例如:源賴朝在北条政範誕生之前,就有透過儀式爲牧之方安排特別席等照顧其的記錄。
北条政範的出身注定在京都和鎌倉之間深厚的關係之上。牧之方、北条政範如此被源賴朝抬舉的情況,對於北条政子和北条義時等北条時政前妻的子女來說,應該很不是滋味吧。

二、到了2代將軍源賴家時代
即便到了2代將軍源賴家時代,北条時政的嫡子待遇依然如故。比企能員發生事變半年後,元久元年(1204)3月6日,北条義時42歲時被任命爲相模守並授爵(《鎌倉年代記》、《武家年代記》、《將軍執政次第》)。與父親北条時政一樣,幕府內部少數優先獲得受領任官、敘爵。成爲受領、諸大夫的北条氏父子兩人,在御家人之間拔得頭籌優先取得朝廷身份秩序地位。
但是4月12日,北条政範也受封從五位下、左馬權助之位。從五位下的地位跟比自己大26歲的北条義時一樣,雖然官職上有差異,但可以看出當時只有16歲的北条政範受到如此優待,也因此推測北条時政當時應該將北条政範選定爲嫡子(繼承人)。而北条義時受封相模守則可能是為了與北条政範相互平衡的結果。

另外,《愚管抄》中有北条政範被任命爲左馬權助時留在京都的記述,或許是因爲牧之方的原因,他經常去京都以提升官位。北条時政打算藉由北条政範這位繼承人在阪東與京都之間穩固關係,建立一般關東武士遙不可及的權勢地位,以提升自己在幕府內部的權威。然而之後北条政範迎來上洛的命運。

三、北条政範猝死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一)猝死前後之紀錄
北条政範在源賴家被暗殺3個月後的1204年10月,作為使節從鎌倉被派到京都以迎接第3代將軍源實朝的御台所。
除了北条政範之外,此次使節團中還有結城朝光、千葉常胤的孫子千葉常秀、畠山重忠的兒子畠山重保等鎌倉幕府次世代的有力御家人。
成爲源實朝御台所的坊門信清女兒西八條禪尼,哥哥坊門忠清娶了北条時政和牧之方的女兒爲妻,因此與北条氏也有深厚的淵源。由於牧之方的緣分在京都也廣爲人知,因此與御台所也有關係的北条政範是使節團的代表。《仲資王記》則記載北条時政率領政範以下人員的使節團前往京都。
率領數百騎的北条政範使節團於10月14日從鎌倉出發、11月3日抵達京都。隔日,即11月4日,在京都守護平賀朝雅的宅邸,為迎接來自鎌倉的一行人舉行宴會。
據說,平賀朝雅和畠山重保兩人在宴會上發生爭論。而宴會的第二天(11月5日)北条政範就突然去世(不確定北条政範是否有參加宴會),並於去世翌日11月6日沒有舉行葬禮就被埋葬。雖然,被賦予未來期望的北条政範在年紀輕輕的16歲突然身亡。
根據《吾妻鏡》記載,北条政範是在從鎌倉前往京都的路上就已經身體不適,在抵達京都不久後就去世了。

(二)猝死疑點
若真是因爲生病去世的話就到此爲止,但是如此突然的死亡有兩處令人不解的地方。第一,從去世到被埋葬的時間太快了;第二,除了北条政範外,其實還有一位御家人去世。

1.僅過世一天便被安葬
首先是過世到安葬爲止的時間:那便是北条政範在死亡隔日就被安葬,這在土葬爲主流的當時是非常罕見的。雖然情況不同,但以北条義時為例,他於6月13日去世,但直到6月18日才舉行葬禮;由此可見北条政範從死亡到被埋葬的時間有多迅速。
但是,作為幕府實際最高權力者的繼承人以及使節代表的北条政範,有可能會如同妨礙者被對待一樣,連葬禮都沒有舉行就迅速被埋葬嗎?
京都除了牧之方的女婿平賀朝雅之外,還有同為女婿與北条氏建立關係的公家滋野井實宣、坊門忠清,另外牧之方的親戚也有很多,所以為北条政範舉行葬禮是應該的。
雖然無法確認北条政範是否參加了4日的宴會,但5日去世的北条政範在第二天被埋葬,因此使人懷疑北条政範是不是在宴會中被下了毒;比較有可能的原因是,或許時值迎接將軍御台所之際,想盡速隱瞞不祥的死亡,避免影響出嫁,那麼如此迅速的埋葬似乎是有理的。但相反的,也可以解釋是爲了不想被調查死因而盡速埋葬、毀滅證據。

2.另一名同行的「兵衛尉」也去世
另一個令人費解的疑點是,除了北条政範之外,還有一位兵衛尉在上洛中去世。
《吾妻鏡》上沒有記載這位兵衛尉的名字,但在藤原定家的日記《明月記》中,兵衛尉和北条政範一樣被記載爲去世的人物。雖然不知道兵衛尉是誰,但據《明月記》記載,迎接御台所的御家人有20人,其中北条政範和兵衛尉去世,因此補充1人替換,之後迎接御台所的隊伍回到了鎌倉。雖然沒有流行病,但20名年輕的御家人中,在京都僅停留一個月的時間裏就有2人死亡,這是相當偶然且不自然的,甚至有可能2人都是被毒死的。
另外,《吾妻鏡》中記載了迎接御台所使者的名字,20人中只有15人,其他5人沒有記錄;再加上北条政範從路上就開始生病的紀錄。如果北条政範是被毒死而不是病死,那麼《吾妻鏡》敘述北条政範在路上就已經生病了的紀錄,似乎是在試圖隱瞞北条政範被毒死的事實。

3.平賀朝雅毒害說
那麼毒害北条政範的兇手最有可能是誰呢?
承接第一小點,最能夠符合「北条政範去世後立即強行埋葬也不會被指責的人物」最有可能的就是─當時宴會的主辦者、當時在京都的幕府有關人士、出身自源氏一門首屈一指的─平賀朝雅。
如果是源氏一門之首平賀朝雅的話,以「為了避免妨礙迎接御台所」為由強行埋葬北条政範,北条時政、牧之方夫婦恐怕也不會抱怨吧。

至於平賀朝雅毒殺北条政範的動機,應該如同大河劇《鎌倉殿的13人》所演的,為了爭取鎌倉幕府執權的繼承權,甚至往上爬成為統御武士之首的征夷大將軍。

然而平賀朝雅在不久之後的牧氏事件被北条義時剿滅,因此如果平賀朝雅真的是毒殺北条政範的兇手,那麼在《吾妻鏡》中應該可以明確寫平賀朝雅毒殺北条政範這件事(以平賀朝雅爲反面角色,在圍剿方面有了名分)。

但是《吾妻鏡》中完全沒有記載這樣的內容,其原因有是:「北条政範真的病逝」、「北条政範雖然被暗殺,但沒有被發現」、「北条政範暗殺有幕後主使,但如果把暗殺事實記錄下來,情況就不好了」。

雖然不知道是毒殺還是病死,但是未來備受期望的北条政範在京都不幸地死去。

三、北条政範猝死帶來的影響
(一)北条氏家督問題
引起筆者興趣而提筆撰寫本篇人物介紹的原因,是因為筆者偶然在網路文章看到一句話:如果北条政範沒有死的話,那麼將會由其繼承北条氏嫡流(家督)。若由北条政範繼承北条氏嫡流,那麼後續的北条得宗家歷史會完完全全地被改寫!雖然常講「歷史沒有如果」,所以只能細細研究當時的事件經過。因此其過程引人好奇並開始讓我做起功課。
另外,如果從歷史的結果來看,可能有人會說,那麼北条政範的死亡幕後黑手會不會是北条義時?可惜的是,目前沒有相關史料證據顯示北条政範的死亡與北条義時有關,若認為北条義時是兇手,那麼就犯了常見的「後此謬誤」(A事件比B事件先發生,但不能就說A事件是B事件的原因,亦即倒果為因)。

引言至此,接下來開始進入正題。北条政範的死進而引發了北条氏的家督問題。據推測,北条氏的嫡子原本是北条義時同父異母的哥哥北条宗時,然而北条宗時於治承4年(1180年)戰死。此時,北条義時多被認為是繼承北条氏的嫡子。

然而在史書《吾妻鏡》中,北条義時在任官前多被記為「江間四郎」或「江間殿」,甚至整部史書裡面有2/3的紀錄都以「江間」稱呼其。
在此補充說明一下,在當時,武家氏族的繼承通常是將沒繼承本家權力的後代(庶子)分家出去,由庶子們去領有分割出去的領地或主持新開墾的領地,並以這些領地的地名為苗字。而義時當時在源賴朝入主鎌倉後,因其戰功而獲賞江間(位於現靜岡縣伊豆之國市,北条氏發跡之地北邊,也是源賴朝被流放之地-蛭小島-附近的小村)。
說了這麼多回到正題,由上述推論可知北条時政是將義時作為「江間氏」的分家第一代,也就是說,北条時政未將義時當作繼承人,因此或許在這段期間內還未決定繼承人到底要選誰。直到1189年北条政範出生後,才確定其作為北条氏的嫡子。然而,16歲的北条政範猝死打亂一切規劃,使得未來變得混沌不明。

細川重男表示,北条時政試圖制定迎接北条義時的次子北条朝時爲繼承人的方案;因為北条朝時的母親是早已過世的比企朝宗女兒、比企朝宗是比企尼的兒子。如今比企氏滅族,有資格繼承其家族廣大領地的只有北条朝時一人,北条時政為了能夠順利獲得比企氏的遺產,因此計畫讓孫子北条朝時作為自己的繼承人。但朝時名越宅的繼承時間尚不清楚、北条時政的真正意圖也不清楚。雖然這一說法尚未得到充分討論,但家督問題也可能加深北条義時對北条時政和牧之方的反感。
而吳座勇一則認爲,根據當時的慣例,即使北条義時稱江間,也不意味着失去了從北条宗家獨立繼承嫡系的資格,北条宗時死後北条義時成爲接班人。吳座認爲,龜前風波後北条時政暫時失勢,北条義時成爲北条氏的當主,但後來北条時政復職,以北条義時是北条氏的接班人爲前提,方便地創建了分家、江間家,但復職時政試圖變更接班人,因此出現了接班人問題。但是,由於北条政範的死亡,北条義時嫡系繼承已成定局,北条時政政權的跛腳鴨化不可避免,因此感到焦躁的北条時政試圖通過權謀術維持權力而暴走。

(二)北条時政的選擇
收到北条政範過世消息的北条時政和牧之方悲傷無比,《吾妻鏡》中還記載着:「父母的悲嘆更是無可比擬。」

雖然猝死真相不明,但北条政範的突然死亡帶給牧之方的打擊可能比北条時政更大,因爲對於牧之方來說,北条政範是她生存下去唯一的希望。
對於北条時政來說,由於兒子眾多,故有眾多的繼承人選。但對牧之方來說就不一樣了;雖然作爲繼母可能會獲得其他北条氏子女尊重,但如果北条時政死亡,牧之方實際上就會與北条氏毫關聯。因此牧之方唯一的兒子北条政範就成為她唯一的希望:藉由北条政範繼承北条時政,並與京都建立關係,以獲得巨大權力的計劃。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這個周全的計畫因為北条政範的猝死而落空了。

而北条時政在悲痛之餘,也不得不趕快選定繼承人。眼前首選的繼承人非平賀朝雅莫屬,理由如下:平賀氏同樣出自源氏名門,祖先可追溯至源義光,而平賀朝雅的父親平賀義信也追隨源賴朝的父親源義朝忠心侍奉,而平賀朝雅可以說是與源賴朝同輩之人。與前妻所生的眾多兒子相比,光是背景(後台)就高出好幾等;且平賀氏不僅氏源氏棟樑之一,自源賴朝時代以來,也擔任與京都間交流的代表,與朝廷關係良好。或許牧之方當時就是看上平賀朝雅這些優勢,而選擇將女兒嫁給他;北条時政選擇平賀朝雅作為接班人也並非不無道理。

那麼其他女婿呢?牧之方嫁出去的女兒的有公家三條實宣、坊門忠清、北關東的有力御家人宇都宮賴綱以及平賀朝雅。其中,公家三條實宣、坊門忠清不適合繼承武家北条氏。這樣的話,接班人就會是武家。首先,宇都宮賴綱雖然與京都有很深的淵源,但是作爲武家的地位卻比北条氏低很多,沒有資格擔任職權登上御家人之首。另外,據說與畠山重忠之亂有很深關聯的稻毛重成也是牧之方的女婿,但跟宇都宮賴綱一樣,由於其地位較低,故不適合選作繼承人。

至於北条時政在娶牧之方之前所生的兒子們呢?首先比較背景就輸人一截,北条時政的前妻們地位都較低,連史書都未記載,所以連考慮都不用考慮,另外此時義時已分家成為江間氏,也注定無緣成為繼承人。

(三)埋下鎌倉未來動盪不安的導火線
牧之方雖然懷疑平賀朝雅是殺害自己心愛兒子的兇手,但為了避免北条時政死後,自己被邊緣化,因此逼不得已也只能改選擇平賀朝雅繼承北条時政的家督。然而北条時政夫妻選擇平賀朝雅之後,卻越陷越深甚至走火入魔、想一步登天,導致之後又相繼發生畠山重忠事件、甚至是讓自己下台的牧氏事件。鎌倉內部又將持續腥風血雨一番。可見北条政範的死是掉下池潭產生漣漪的那一顆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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